第一章 罪臣之女

    楔子

    月幽露冷。

    在这一片荒无人烟的野地里,白韵已经走了两天了。

    怎么也没想到,今日竟还能落到如此地步。

    这一切,都是源于他。

    胸前的碎玉,还是如此通透,青翠闪烁。一如他的容颜。

    狠狠地将玉扯下,紧攥,掌中皮肉渗出血来。楚胤,白韵此身此世,必缠你不休!决不再离开!

    好累,好累,但是白韵你不能倒下,你是多么艰难才走出洛阳城。

    以前,自己的命运不能主宰,官家小姐,官府艺伎,行宫妃妾。

    现在终于逃了出来,绝对不能再回去,绝对不能!

    在往前走,在往前走,一定会有人家的。有了人家,就有了水,就有了食物,就能活下去,一定要活下去,只有活下去,才能找到他。

    白韵在心中如此的鼓舞自己,可还是,脚下一软,跌了过去。

    那泥泞,青草的味道,久违了,那么熟悉,又那么陌生。

    它勾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。有不堪,有快乐,有沉重,有……太多……太多……曾经回不去的一切。

    一    当时年少,只到晚凉,仍道秋好。

    那时的白韵,如今看来,如同一块白玉,透明干净地几乎到愚蠢。

    白韵的父亲是朝中要员,外放官员几乎都要从父亲手上出京,那时,家里门庭若市,每逢节日庆典,送礼之人络绎不绝,列如鱼贯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,笑脸谄媚,白韵以为,那就是他们真实的样子。

    在他们的嘴里,她是如此的乖巧,美貌。

    白韵也就越发这样做,希望成为他们眼中永远的宠儿。

    可结果注定事世无定,其父受贿被斩,一夕之间,家散人亡。

    白韵也被送到官妓勾栏中,但,依然痴心妄想,她偷偷给那些追求过自己的富家子弟写信,希望他们能动用家中的力量赎她出去,在他们最失意的时候,白韵的父亲都尽力帮助他们。一封封如雪花的信笺,如同石沉大海。晶儿一直劝她说,他们不会来,一个都不会来。

    但,白韵却还是不相信,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,别人或许不肯,但,陶公子不会的,那年的中秋,月上柳梢之时,他曾双手合十,对白韵承诺,来年春柳如烟,燕见花枝,必定会来娶你。

    只要他会娶她,赎出这肮脏是非之地,白韵必一生伺候他,对他言听计从。

    但是,回来的是一封绝情信。

    他说,他与她只是一场误会,日后有机会,定会来看望白韵。然后,听送信之人,言道,他全家早已搬出洛阳,回乡去了。

    白韵在柴房大哭一场,整整一夜,想了想这些年的所思,所想,都是镜花水月。

    身边的这些人,竟无人,待其是真心。

    可叹,当时才知世态炎凉,不知,如是她,将来也会如此选择。

    后来,白韵便安下心来,她在官妓里相貌算上乘,但,在这里实在算不得貌美,加之,心思榆木,不知灵通。怎比得,这里争奇斗艳的姑娘。

    只得给最红的花魁丽娘,当起了使唤丫头。

    复一月,官衙里来了位陈大人,白韵认得,这曾是父亲的座上宾。

    他还带来了一个人,是她本家的一个亲戚。

    他是来赎白家子女的,白韵感激涕零。他如能赎她出去,必当牛做马报答他的大恩。谁知,他却只赎白韵的堂姐的,纵然白韵对他万分磕求,只为了五百两银子,他也不肯答应。白韵知道,他家是缠万贯乡绅,是可以赎她走的。

    白韵的脑海里曾出现的无数画面,都一一破碎了。

    白韵瘫软在地,丽娘的白纱裙角,迤逦在她眼前,慢慢的铺开,一朵芍药,火红如魅。

    “白韵啊,白韵,都说你是官家小姐,工书会画,可怎如此蠢笨呐,你家道败落,全门被杀,救你有何用,你堂姐乃族中长女,父尚在。有个未婚夫是江南官宦,如能出去,你堂姐一家,自会回报,你有什么?!是你父亲株连了他们,还指望他们来救你?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服侍我,你虽然笨,却也心善。去年,春郊我赴宴,走到长春园时,一时兴起,折柳,不慎落入湖中,你将我救起后,可以趁无人逃跑的,但,你却将我扶了回来。这份恩,我一直记着。你就在这安心过下去吧,有我在,不会让你受苦的。”

    丽娘的话在白韵耳边如苍鹰盘旋,时不时,伸出一抓,将她的心扯得鲜血淋漓,碎成一片。

    白韵在官妓真真安心待了下来。因为,在这里,待的时间越久,就越心如止水了。三年里,她跟在丽娘身后,见惯了这些男人的调情使性。

    见过豹男将身无分文的客人,扔到湖里。见过有女子在大厅撞柱身亡。

    交易,银票,女人,血腥。白韵觉得我可以活到现在,遇到丽娘,就是上天给她的恩赐了,我也知足了,不再像以前一样心中满是怨恨。

    世态炎凉,怪不得别人,都是这样。只有本分,没有情分。

    但,丽娘说白韵还是个榆木脑袋,不开窍,别的丫鬟,都时不时来个仙人跳,赚点散碎银子,而她,从来不去,放过这大好的机会。

    其实白韵也想赚点散碎银子,就算以后,自己不能把自己赎出去,但,等到年老色衰时,也有银防身,不至潦倒。

    但,当白韵有那些念头时,就是做不了,做不下去,满脑的伦理教条,四书五经,丽娘天天说一个女儿家,书读的多,人都给读傻了。板真板真的。

    虽然丽娘这样说,但白韵知道,她心里是喜欢自己这样的,不然,也不会再她外出时,把她随身夹带的小金库钥匙,给自己,让自己为她保管。

    不过,白韵心中也会时常感慨,女儿家,最好不要多读书,如果没有那样的家门府邸,可以让人免于惊,免于苦,自由自在。读多了或许只会让自己多受苦楚。心太大,容不得细小平常的安稳。

    在这里三年,丽娘,曾为白韵说亲,让其从良。

    都是些殷实诚恳的健壮男儿。白韵也想离开这里,但,当她看到他们便没有了勇气。这时,白韵才知道,自己骨子里还是那么高傲,不愿低就,就算再对人低眉顺眼,没有了骄傲的资格与理由,也不愿就这样潦草终身,这样嫁了,做一个平凡妇人。

    白韵几次三番辜负了丽娘的心意,心中也颇怨自己,但就是心意不可屈。

    心里,还有那个绮丽的少女梦,愿得一心人,此生永相依。

    找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。在关键时刻不会把她推开的人。

    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三个月。丽娘也要嫁人了,

    她嫁得的是京师富商——程知其。

    这就是这几年她挑出来的“驸马爷”。程知其,虽然年龄稍大,为人倒也挑不出错来,温文尔雅。虽然嫁给他是续弦,却也是正房夫人。

    在凝楼上,白韵为她梳头。密密的青丝,娇小的手掌根本握不住,用一支浅粉带碧的长钗,璇璇绕住,白韵用手帕沾湿盆中的梨花汤,为她上发膏。

    丽娘看着镜中的白韵,温柔一笑,神色有些凄迷。

    “白韵,我走了以后,你要自己多保重,多长一点心眼,以后,没有人能护着你了。”

    白韵看着丽娘镜中俏丽的容颜,心中没有细碎碎的感动和感激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坦然一笑,“你放心吧,我不是以前的白韵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又怎么样,还是那样笨,那样傻。 ”

    “林公子又来找你了”丽娘璀然一笑,反而,让白韵有些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你可不要装傻,林公子好像很喜欢你的,你要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要,我不……喜欢……他……”

    丽娘听闻此言,脸色变得很难看,白韵知道,丽娘又要开始数落她了。

    “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?!你以为,你还是官家小姐吗?要不是我护着你,你早被卖了。现在,好不容易,有个人愿意娶你做正房。虽然,他相貌丑陋了些,但他有家底,可以让你衣食无忧。你有什么挑选,你什么都没有!等在过几年,你人老色衰谁还要你?!白韵!我护不了你多久了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白韵眼中已然含泪,她知道,丽娘是为了自己好。

    白韵梗咽道:“我知道,你是为我好,怕你走后,她们都会欺负我,会让我做红伶,但,我前生已然如此不幸了,若找不到,可依靠的人。就算死在潇湘苑我也甘愿!”

    丽娘站起来,扬起手,却终究没能落下。

    “罢了,罢了,这路是你自己选的,错与对,就看你的造化吧。”

    一个月后,丽娘从潇湘苑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。

    临走,丽娘将她珍藏的白玉棋送给了白韵。

    作为纪念,白韵身无长物,就将自己亲绣的白昙丝枕,送给了丽娘。

    浩浩荡荡满城风,刮红了多少姑娘的眼睛。

    于此开始,白韵的日子就慢慢难过了。

    寸静阁的碧宛三天两头的找白韵麻烦,说为她的衣服熏染的不香。凌霄馆的镜音又说白韵在客人面前出言不逊。白韵知道,她们是将这些年,被丽筝打击压下的苦恼怨气都发现在她的身上,白韵无法反击。凌妈妈,早就想让她去出场了。此刻越反击,只会越给她们口舌,让自己处于危险之地。

    白韵只得,越加的温顺。

    白韵将丽筝送的白玉棋,小心的藏匿起来。搬出了凝楼。

    从此住到了柴房,每日做些粗重活儿。

    没有了丽筝,白韵也就没有了进项。她变着法的,为自己贴补。

    她把姑娘们裁衣服剩下的布料都收集起来。

    在上面绣上水仙,牡丹,芍药,山茶花,昙花,虞美人,芙蓉,……

    等等各色名花,在配以各代名师名家,缠绵悱恻,相思情长的诗句。在反面用绣线细细修了一行小字,终有花开那一日,守得云开,见月明。

    这一句,是白韵的物语之叹,她相信,她们也一定会喜欢。虽然价钱很低,但还是有很多姑娘买了。

    毕竟,女子如花,谁不想找一个惜花人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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