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虎穴狼窝

    夜色漆黑。

    白婉琼穿上一身简装,坐在马车里,朝宫外而去。

    各处灯火辉映,却没有人注意她们这一路。

    蜿蜒穿过数条甬道后,终于出了皇宫,白婉琼不禁长长地吁出口气,挑起窗帘,朝外看去。

    出来了。

    终于出来了。

    再次看见清澄的天空,呼吸到甘冽的空气,甚至感觉到,树林中的鸟儿,在振动羽翼。

    “阿辰……”

    白婉琼不由略含惊喜地唤了声,阿辰亦回头,微笑看她,眸中难掩宠溺。

    哒哒哒,哒哒哒,一阵惊急的马蹄声却突兀传来。

    她和阿辰俱是一惊,定睛看去,一队骑兵却已如乌云滚滚而来。

    略一咬牙,阿辰立即调转马头,朝另一条胡同奔去,可是骑兵们势头太猛,转眼已经将她们包围。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一名骑兵走上前来,犀利目光扫过阿辰脸庞。

    阿辰正要回答,白婉琼已经抢先道:“大德人。”

    “大德?”骑兵眼里有着明显的质疑,打马上前,提刀挑开她的轿帘。

    是时月光明净,将她的面容映照得纤毫毕现。

    骑兵默然片刻,又转头看向阿辰:“他是你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我夫君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大德人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家住何处?”

    “城外杨桃村。”

    骑兵看来是信了,放下轿帘,再次看向阿辰,却笑得诡异:“你,可以走了,她,留下!”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阿辰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,看样子就要冲上去拼命,白婉琼从轿内伸出一只手来,握住他的腕:“阿辰。”

    “琼儿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我说。”白婉琼看着他,微微地笑,娇丽面容就像一朵绽开的水芙蓉。

    阿辰却一脸倔强,直着腰无论如何不肯。

    白婉琼索性下轿,凑到他面前:“你回去,找人救我,我自有办法同他。”

    阿辰满眼不信。

    她将手指笼在袖中,用力地掐他掌心,直到汩汩地渗出血来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答应过我,要带我回你家,去看那最美的碧月花吗?”

    她双眼定定地盯着他,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。

    “难道你忘记了?”

    阿辰看了她很久,突兀伸手,十分用力地拥她入怀:“好,我记住了,答应你的每一句话,永远都不会忘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双眼移开,一个个从面前骑兵们的身上扫过,带着种刻毒的阴寒。

    终究是放开手,终究是慢慢走到马旁,伸手揽住马缰,翻身跃了上去,一声长咤,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

    “好了。”骑兵打马走到白婉琼跟前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她并没有立即付诸行动,而是站在原地,慢慢地整理好衣衫,方才回到轿中。

    轿子再次启行,她安静地坐着,心中却不免浮起几许悲凉——这世事辗转,果然半点不由人,原本以为他是良人,从此可以安稳一生,可是这安稳二字,离她白婉琼是不是太远?

    抑或是她奢求得太多,反而连最简单的,都得不到?

    忽然,轿子“砰”地重重落地,外面人声沸腾。

    “将军说了,这会儿没夫接见外人,走吧,走吧。”

    男人“咦”了声,很是失落,再一摆手,轿子又一次被抬了起来,过了两刻钟方住,外面一个声音冷冷地道:“出来!”

    白婉琼撩起帘子下轿,只看见一座破败的庭院,已有半边倒塌。

    “进去!”骑兵在后面踢了她一脚,白婉琼抿抿唇,提起裙衫,拾级上阶,眼看着已经快要进门,后面一骑飞乘忽至:“这个女人,是不是叫白婉琼?”

    所有人齐齐怔住。

    “胡偏将,这女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她是将军指名要的女人!快,立即送到将军那里去!”

    就这样,白婉琼被带进康郡王府。

    算起来,这也是皇室的一位宗亲,故而府邸离皇宫不远,看上去也颇为气派,两名将军一前一后,把她领进内堂。

    没有白婉琼想象的逼人气势,也没有意料的酷刑。

    相反,室内的情形十分地祥和,男人简衣薄带,手里拿着一卷书册,过了好半天,似乎才意识到她的存在,放下书册朝她看来,上下端详许久,方道:“你是白婉琼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想不到……”男人有些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白婉琼低垂眉眼,目光却淡淡扫过他的袍角,注意到那上面有朵火焰形状的绣纹。

    莫家军。

    这是一支横扫整个天衡大陆的骑兵,短短几年时间内威震诸国,所向披糜,令诸国国君闻之胆寒。

    同时坊间还传闻,莫家军铁律如山,所过之处秋毫不犯,竟能令某些国民臣服。

    没有想到,她这样的轻贱女子,却能见到莫家军的灵魂人物。

    “你很特别。”

    男子突然道。

    白婉琼想笑。

    可是在他面前,却会情不自禁地收起往昔轻佻模样,变得珍而重之。

    “你一定想不到,我为什么会把你叫到这里来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白婉琼点头。

    “其实,我是有件难解之事。”

    “将军不妨说来。”

    “龙华城壁垒森严,兵精将良,何以会被东元兵在数日之内攻下?”

    白婉琼不言语,沉默良久方道:“将军问小女这样的事,是不是太过深奥?”

    “不不。”男子摇头,脸上却浮起几许淡淡的笑,从桌上拿起一本卷册:“我看了这个。”

    白婉琼先是一怔,然后整个石化在地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在沛芙宫找到的,你能否解释下,这里面一些文章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将军着实是细心,那么,就请将军容小女大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且说来。”

    “大德之败,非在城,亦非在将,在兵,而在人心,大德的人心早已散乱,不败于东元,亦败于西齐,抑或北唐。”

    “你倒是分析精辟。”男人眼里有了几分深意:“龙华城人心混乱,或哭天抢地,或设法投奔新主,或潜逃外地,为何你却如此沉静,不愠不火,仿佛不管大德存也败,亡也败,半点与你无干?”

    “帝王将相,向来都是男人们的事,与女子何干?”

    “你这说法,倒也有些道理。”男子一声轻叹,放下卷册,走到窗边,抬头朝远处看去:“这繁华龙华城,人来人往,不过只匆匆行客。”

    白婉琼瞧着他,心里浮起无尽揣测,最后却都复归于平静。

    “此处已是是非地,一个女子实在不便留居于此,这样吧,我遣人送你离去,你可还有去处?”

    白婉琼大出意外,同时心中生出感激之情,后退数步,敛衽朝他拜倒:“多谢将军,将军若心存仁慈,请将我送到城外未语湖,小女自有法离去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男子眉梢先是微微扬起,复又平静:“也好。”

    他略一思索,拿过椅上披风,轻轻覆在她身上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白婉琼心中确实忐忑,几疑自己身在梦中——天下间竟有这样见她美色而毫不动心的男子?

    直到坐到马车上,白婉琼的心方才落到实地。

    莫泽在前面开道,亲自引着马车,朝郊外而去。

    出城门五里地,他方才住马:“白姑娘,再往前半里,便是未语湖,这一带很安全,你且放心去吧。”

    白婉琼下了马车,举目四望,但见树林葱郁,确实一片祥和。

    “白婉琼,多谢将军相救。”

    后退两步,她双膝跪地,朝莫泽深深地拜了下去,长揖及地。

    “不必。”莫泽眼里隐着丝悲悯:“当此乱世,姑娘实在不该……只愿姑娘从此安好。”

    白婉琼再拜,方才移步离去。

    直到行出很远一段距离,回头看时,仍然可见莫泽挺立的身影,于淡烟薄暮里看去,像极一棵树。

    不过白婉琼却无心欣赏这些,只着急去到未语湖畔,好通知阿辰前来会和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,会不会去找莫家军拼命。

    希望情况没有她想的那样糟糕。

    一路紧赶慢赶,终于在日落之前,赶到未语湖畔。

    白婉琼长吁一口气,立即采集芦苇叶子,编成一朵朵琼花,重新放进水里——未语湖接通龙华城的护城河,每天夜里湖水会倒流回城里……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,希望阿辰能够看到。

    每做一朵琼花,她便会虔诚地许下一个心愿,然后再将花放进水里,看着它顺水流去。

    暮光收尽,星星一颗颗升起来,她走到河滩边十分随意地坐下来,任由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。
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疲倦已极的她伏在草地上胡乱睡去,不知过了多久,却听见一阵模糊的水声。

    白婉琼刹那惊醒,瞪大双眼细看,却惊见自己身在船舱之中。

    这是怎么回事?白婉琼立即起身,摇摇晃晃地靠近舱门,还未踏出,便闻见一股熟悉的气息。

    这是——

    白婉琼的心刹那咚咚狂跳起来,往昔的记忆忽如巨浪滔天,翻卷而至,将她整个吞没……

    若非对镜,很多时候她都记不起,自己只有二十二岁,还是女子最娇美的年华。

    才几年啊。

    竟然忘记了十五岁的自己悬于秋千上,春衫单薄,银铃般的笑声时常惹得少年们隔墙张望。

    更记不得父亲时常摩娑自己的头顶,满脸自得地道:“琼儿冰雪聪明,将来定得一位好夫婿。”

    “夫婿是什么啊?”白婉琼将双手支在父亲的腿上,满脸娇憨笑容:“就是东街口那个时常给我糖瓜吃的货郎吗?”

    父亲哭笑不得,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,生嗔道:“疯丫头,胡说八道什么,夫婿是可以保护你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保护我?”白婉琼眨巴着双眼:“爹爹不一直在保护我吗?”

    每当她这样回答,得到的却是父亲一声叹息:“傻孩子,爹爹可以保护你一时,却终究难护你一世。”

    “才不呢!”她扑进父亲怀里打滚:“我就要爹爹护我一生一世,就要爹爹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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