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病房，刘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爸爸，而是病床周围的几个爸爸要好的同事。

    然后，他看到了爸爸。但是，他又不想相信那是爸爸。

    或者说，他第一眼根本就没有看出床上的人是爸爸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大半身都裹着纱布和白色绷带的人，半个后脑都被纱布缠绕着，隐约还能看到一点暗红色带点褐色的血迹。“那个人”的右腿上、腰部还有两只手臂，都紧紧地缠着绷带。

    但是他终究还是认出了他，他是他的爸爸，尽管他已经是面目全非。

    那一刻，他当场就流出了眼泪。

    “爸爸！”刘强没有扑上前。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床边，爸爸侧着脑袋昏睡着，身上插了很多的管子，点滴药水不断地通过管子流进爸爸的体内。

    爸爸似乎睡了，没有听见他的叫喊。

    想到昨天还是意气风发，盛气凌人的爸爸，此刻却变得这样面目全非，泪水再也克制不住，自己流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就站在爸爸的床头，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昨天晚上我知道事情的时候，爸已经做了手术……”不知道什么时候，小芳阿姨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，她拍着他的肩膀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着。“医生说，爸酒喝得很醉，那种状况下，想不出车祸，几乎是不可能的……”

    小芳阿姨低低地说着他根本不明白的话语。

    他就站在那里，看着裹着绷带和纱布的爸爸，脑海里一片空白，再也不能动弹。

    为什么……会变成这样……

    为什么……

    一切，都是他的错。

    “爸爸！”

    “爸爸……！”

    “爸爸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爸爸，傻傻地站在那里，更像是自言自语。身边的亲戚走过来劝他，但是他却感觉到整个人都像是在云里雾里，喉咙里有想呕吐的感觉，头也很晕。

    他真的快崩溃了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在爸爸的床边，默默地看着他，看着他的每一个呼吸，看着他胸膛的一点点起伏，心里祈祷着，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祈祷着。

    爸爸，请你无论如何都要醒来。

    求求你。

    不会有事的。真的不会有事的。

    以后，儿子一定会听你的话，努力学习，读好大学，然后他还要去考研，考博士，将来还要找到一份最好的工作，就像你这么多年来期盼的那样，做出一份事业来。

    一定，一定。

    只要你能平安无事。

    那一刻，刘强真的好懊悔。如果昨天他能多忍一会儿，心平气和地和爸爸说，求他饶恕，等他气消，和她好好商量对策，或许一切都不会这样。

    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。

    坐在爸爸的床头，他一直盯着爸爸那憔悴而痛苦的脸，脑海里无法阻止地回忆着小时候他和爸爸的点点滴滴。

    爸妈离婚之前的记忆他真的不多，但是在他仅有的记忆里，爸爸对他来说，却是最最重要，无可替代的存在。

    小时候，每次爸爸出差，都会带一些玩具和烧烤回来，逗他开心。

    小学开家长会的时候，有时候同学和老师告他的状，说他的不是，爸爸也会打他，骂他。但是那之后不久，只要他反省了，发誓悔改了，他也会对他微笑，然后带他上街买玩具，买衣服，买漫画，让他重新欢笑。

    还有一次他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了，抓破了那个同学的脸，回家后爸爸狠狠教训了他一顿，把他关在厕所里。那时候他真的以为爸爸再也不会原谅他了。但是几天后，爸爸还是原谅了他，还亲手给他买了，鸡，做鸡汤给他喝。

    那时候他真的感觉到自己受到再痛再苦的大骂都是值得的。

    因为有爸爸做的鸡汤喝。

    还记得有一天，天下着暴雨，他在学校没有伞，打的的人又多，等在校门口，本以为回不来家了，但是却看到爸爸的车停在门口，透过车窗，他看到爸爸远远地笑着朝他挥手。

    那时候，天是阴雨黑暗的，他的心，却是朗朗晴空。

    更有一次，他吃坏了肚子，一直腹泻，那时爸爸知道后大老远回来带着他去医院打点滴，他躺在床上，不肯吃平常的饭菜，他又给他跑去买肯德基。他又说他要看漫画，爸爸又给他去买漫画。

    那天他提出了很多的要求，连他自己都觉得过分，但是爸爸都帮他一一做到了。

    也许爸爸也是知道的吧，他很少回家，所以让他撒一次娇，也不容易。

    因此他才会尽量满足娇蛮的他。

    那时候，他真的觉得自己有这样的爸爸真的好幸福。

    那时候，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。

    十多年来，因为爸爸对他的好，他真的很少想起妈妈。

    或许，他真的有时候早已忘记了妈妈。

    认为从出生开始，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。

    他和爸爸两人相依为命。

    两个人在一起，就是整个世界。

    他也知道，他对爸爸来说是最重要的，所以他才会期望他将来能做出一番事业，干出一番成就。

    也因此，尽管因为工作而很少管他，但是他每一次在学习上取得的进步，却依旧令得爸爸一次次开怀微笑。

    爸爸真的一直期望着他成长，长大。

    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爱他。

    但他想，爱，一直都在。

    一块药膏，一个电话，一顿饭，一杯水，一个微笑。

    那都是爱啊。

    为什么以前他都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呢？

    为什么到了现在，才来后悔？

    为什么看到爸爸站在悬崖的边缘即将挥手告别的那一刻他才明白。

    爸爸，其实一直都在爱他，保护着他，关心着他。

    只是他不知道而已。

    他真是世界上最蠢最笨最废物的人。

    他不配为人。

    但是，他还是想说。

    爸爸，他真的爱你。

    一直以来，都谢谢你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爸爸睡了三天，依旧没有醒来。

    这两天里，他只回去过三次，就没有再离开过爸爸身边。

    头盖骨碎裂，四肢都有粉碎性骨折，大量出血导致失血过多。

    这是医生悄悄告诉他的。

    那时候，他就知道，或许一切真的太晚了。

    一直到第三天，爸爸终于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他还清楚地记得，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，明媚的阳光透过医院的窗户照射进来，落在床边的花瓶上，床边的花，鲜艳地摄魂。

    爸爸就在那时候，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第一个看见爸爸睁开眼的是他。

    那时他看着爸爸，爸爸那疲惫的双眼，也看着他。

    他心跳加速，心中大喜过望。

    “爸爸，你醒了……”他擦去眼角的泪水，无比喜悦地凝视着爸爸，抓着他床边的手。

    但是很快他的笑容僵住了。

    爸爸的手，很冷。

    就像一条冰块。

    爸爸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的脸，不发一言，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看够他。

    从他那深邃的眼神里，他看到某种隐藏地很深很深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无法把它表述出来，但是他可以感觉到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只有为人父母才能够传达的东西。

    来自灵魂深处的东西。

    盯着他，端详了很久，爸爸终于开口说话了。

    爸爸的声音很轻很轻，非常虚弱。

    但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“……还疼吗？”

    爸爸轻轻伸出手，摸着他脸上的那块依旧作痛的手掌印，问他。

    他抓住爸爸的手。他的手皱纹遍生，而且，真的好冷。

    他挤出一丝微笑。

    “不疼了……爸爸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他的话，爸爸似乎很安心了，他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。

    那是他永生也难以忘记的笑容。

    就算是今天他依旧是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“那就好……”爸爸缓缓地说着，余音很长。

    抓着的爸爸的手忽然变得很沉。

    然后，爸爸微笑着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永远。

    “还疼吗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疼了……”

    那是他和爸爸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对话。

    从今以后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对话了。

    因为他再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关怀他的声音了。

    爸爸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去世的。

    人死之后，一切变成了虚无。

    他在医院里哭了很久，从来都没有这么疯狂地哭过。

    就是停不下来，一旦停下来，他就会想起爸爸，然后继续哭。

    他一直都不敢接受爸爸去世的消息，一直认为这是假的。爸爸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呢？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？

    直到医生给爸爸盖上了白布，他的姑父拉着他走出病房，他才感觉像是浇了一头冷水，如梦初醒。

    爸爸真的走了。

    那天下午，爸爸裹着白布被抬出了医院，送上了车。

    他的亲人不停地劝他，但是他都听不进去，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掉落进了深深的水底，任何人和他说的话都像是从岸上飘来，显得虚无缥缈，那么的不真切。

    他忘记了他当时到底哭了多久，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哭的眼睛都睁不开了，干燥的眼泪变成了眼屎，把他的眼皮都黏在了一起，他看不清周围的事物，只能听见那些隐隐约约的安危。